03中本（1）许淑均

一个没有争议的作家不是好作家，一部没有争议的作品不是好作品。

争议源于矛盾，魅力源于争议。

“高空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红高梁家族》）

这些用一对对反义词组成的并列短语看似矛盾却恰如其分地将高密东北乡的现状未来，人情风土，复杂品质准确描述，将混沌原始的人性赤裸裸血淋淋剖示，顿号的隔开让人读得气喘吁吁心惊肉跳，情感的潜流在翻涌，等待气势磅礴的迸发！莫言应该具有相当高的把玩语言的天赋吧，这些语句不合语法逻辑但莫言玩得得心应手，让人不得不停顿下来琢磨端详，像在一堆凌乱丑陋的大石头中徘徊，突然发现一颗耀眼得令人发怵的钻石。

莫言凌乱跳跃，不拘一格的文字魅力还在于他用天马行空的语言碎片组合奇异诡丽的意象，创造出一幅幅惊心动魄的画面。

鬼子进村了，抗日战争打响了，“奶奶”（《红》）光辉灿烂的一生在鬼子的枪炮声中划上完美圆满的句号。莫言不直言战争的残酷，而是用一系列“高粱”意象编织“奶奶”牺牲前的美好幻象，她“沐浴着高粱地里清丽的温暖”，“贴着高粱穗子潇洒地滑行”，“和平的沉甸甸的高粱头颅”上的鸽子注视着她，为她“沉痛的哀悼”，胸口的热血依然散发浓烈的高粱酒味，她“所有的忧虑，痛苦，紧张，沮丧都落在了高粱地里，都冰雹般打在高粱梢头，在黑土上扎根开花，结出酸涩的果实，让下一代又下一代承受”，然后她跟着鸽子飞走了。莫言用绚丽多彩的画面诉说“奶奶”迫不得已而又顺理成章地成了所谓“抗日英雄”的无奈与残酷，“高粱”意象不仅是“奶奶”的化身，更是莫言深沉思考与激荡不安灵魂的化身！

于是，有人认为太沉溺与自己的感觉，太个人化，没有普遍意义。我必须仰天大笑三声以示对这种观点的嘲笑。感觉当然是“个人”的，而且只能是“个人”的。“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包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的红罗卜（《透明的红萝卜》）只能属于天真无邪而又多愁善感沉默寡言的黑孩，这个“红箩卜”也只有莫言才“种”得出，这种独一无二正是莫言的魅力，“个人化”的感觉空间制造出斑斓多姿的意象，引爆读者灵魂的火花呼呼燃烧，每一朵火花都与众不同，因为每一位读者都不同，苛求一样的火花不仅迂腐而且愚蠢！

如果莫言纵情恣意，千姿百态的所谓“语言爆炸”是一种文字游戏的话，那他游戏的实质是用对原始生命力的极度夸张的赞颂和张扬来包裹他对真实世界挥之不去的深深哀恸，对生命本质的执着追问和对灵魂深处秽物抽丝剥茧般的痛苦清理。游戏的颠峰之作是他的《丰乳肥臀》。有人觉得它品味低俗，但他却说“谨以此书献给母亲在天之灵”。他塑造的上官金童是个为世人所不齿的“恋乳僻”，是个长不大的，不愿长大的孩子，变态地眷恋母亲的双乳是因为他急需安全感和满足感，以及强烈的占有欲。黄河是母亲，祖国是母亲，我们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渴求宿命的矛盾从来就分不开，争议起于矛盾而不终于矛盾！

这是悲哀吗？

莫言，既不是上帝，也不是撒旦，他仅仅是一介凡人，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用诡异华丽的语言编织美丽残忍的故事，在故事背后暗自啜泣，让人不由自主被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