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灯

一

东庄通往菩提寺的树林中，颓坐着一个老头，指间长年夹着一根半截的烟，氤氲着失意的烟圈，带着诗意。有人说他是乞丐，但又不见他乞讨；也有传言他是诗人，又不见他的诗。

有时他会闭目半天，无论多吵，他的眼皮也不会抬一下，瞥一眼世人。菩提树下。有时，他会半天望碧云天，仿佛羽化登仙。

菩提寺里，年轻和尚不打坐，木鱼已开始思念。老和尚紫砂壶中的普洱开始舒卷，意境融入他心境，心境里有菩提树。

幻烧着香，今天是他父亲的生日、忌日。他父亲其实还活着，就在菩提寺。这个日子是他父亲落发的日子。

羌笛悠扬，不知何处来。他静默着，抚起了父亲的七弦琴。三柱香，一壶酒。妻儿鼾睡。思绪乱舞。

七夕，一九七七年。父亲颓唐的表情与突出的颧骨在幻的母亲红杏出墙的那一夜成为幻少年时眼睛里最浓烈的特写。银河里，牛郎、织女过鹊桥，执手相看泪眼。幻的父母一个金刚怒目，一个尼姑思凡，终于分道。族人骂他母亲是贱货，而他父亲只是静默。七夕深夜，幻的父亲裸着身体上了菩提寺落发，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幻母则投入新的尘缘。

又是七夕。幻想起岚。一九九七。

二

七夕，一九八七年。荷花还在夏日残霞的哀愁里落寞时，天空突然下起微雨。水烟，山若眉黛。狗牵着一个盲人路过绛紫色的霞光，忒静谧。

岚采着莲花，前面一朵粉红而娇嫩的莲花盛开着，蝶儿扑朔。她站起来伸手采撷，却因脚底打滑扭伤而落水。幻潜在水中采莲藕，感觉到巨大的水浪不断涌向他，隐约听到呼叫声。他探出头，顾不得莲枝的小刺在他身上滑过，往日悠闲的动作疾速起来，到岚身边将她背上岸。本来岚的水性不错，姑娘们说她如荷花池中水灵的鲤鱼，现在却因扭伤脚而游不起来。

不知何处传来喜庆的迎婚曲，敲锣打鼓，时远时近。幻想起了牛郎、织女，突然绯红了脸颊，一边帮岚按摩扭伤的脚。岚只是睁大水灵的双眸看着幻，然后低下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害羞的感觉。

夏蝉洒下一串烦躁的音符，幻俯下身，亲吻了岚的额头，不知缘由，仿佛潜意识里突然醒来的梦。幻绯红了脸，说：“我负责，行吗？”

岚不语，幻静默着直至落霞醉红了天边的古道。那一天，幻十八岁生日。

三

岚推开门，烟灰落了一地，檀香的味道与薄烟在老屋里萦绕着，夹着白玉兰的香味。不懂事的猫懒洋洋地睡着。疲倦的父母在草席上沉沉睡去。她亲了父母的额头，轻轻踱回了房间。泡上一杯莲花茶，缓缓品味，心灵澄澈起来。雪白的莲花在水中浮动，宛如生命的沉浮。风吹着后院的白玉兰，花香里，岚安静地睡去。

瓦屋在第二天挂起了白布，哭声刺穿白楼村的玉石街，岚已经晕厥了三次。她的父母都已经在熟睡里永远睡去。族亲帮着她料理丧事，她默然听着长辈的安排，泪珠宛如串不起的珍珠。月如圆盘，只是这一家已经没办法团圆。

当岚睁开眼，漆黑的空屋里已经只有夜的味道。“哪里？”她下意识地叫着，没人应答。

这是家族里面执行家法的地方。族老已经吩咐族里的人都不准去看她。岚已经触犯了家族的圣洁。

当最后一辔土盖上岚的身躯时，她已经作为一个为父母绝食而亡的孝女扬名全村，并得到村官亲笔提的遒劲的“孝女情扬”的赠匾。族人欣然接受，意气风发，曾匾在日出的金光下显得极度辉煌。只有老屋记得这个悲哀的为族人争得光荣的家，那儿依然白玉兰在黑夜里彷徨地盛开。

老屋的残瓦断砖知道：岚的父亲出轨，岚的母亲绝望下用安眠药让夫妻在地永为连理枝，沉睡千年。丧礼中睿智的长者发现了岚的日记，上面纪录了她的性取向——同性——爱女生。

耻辱在家族的汗青里刻入骨髓，族长睿智地化腐朽为神奇。

当晚，狼本能地翱啸在白玉兰暗香涌动的夜，牌匾的反光恰如狼的眼神。族人酒入豪肠，醉意啸成月光。岚，独留青冢。

四

幻不惑那年末，当幻他们父子再次见面时，已是在幻的儿子，幻父孙子的法事上。此时，幻的儿子十二岁，幻父猜测着孙子梨窝浅笑的样子。泪珠淌入宽大的袈裟。《大悲咒》此时唯一的作用只是麻醉自己尘世的动脉，而超度，仿佛只是一次尘世的怀念。

从大江东去浪淘尽到愁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在幻的孩子身上演绎着，钱塘潮水在最高昂的曲调里夹杂了最阴郁的琴音，以几具尸体诠释。幻的儿子是钱塘独幕剧的演员，两岸杨柳依依，而幻只能歇斯底里。

三天三夜，幻的儿子在潮中沉睡，幻彻夜不眠。幻父宽衣布袍，佛珠轻捻；幻母葡萄美酒，夜光玉杯。而幻妻，张罗着最用心的盛宴，迎接着父子的归来，吴哝软语，紫纱轻裘。

尘世，城市，尘事，曾是。

五

坟墓里，一对新婚燕尔却彼此素昧平生。当幻铲下第一铲土时，他望着媳妇，面容枯槁，而儿媳妇，素骨朝土。幻妻当了全部嫁妆为儿子娶来了媳妇，素骨含血。七月初七，幻子完婚向黄昏，幻父残夜莫参谒。

夜里，颓坐树林的老人用力掘开了幻子的墓，素骨被丢进了麻袋里，再换了另一笔尘缘已尽，姻缘未灭的嫁妆。墓，成了单人的双人墓。

老人踉踉跄跄，自语曰：“醉卧尘世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