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纯

静坐在舒适的咖啡屋里，朋友抽着烟在一旁不愠不火地调侃着。我斜眯着眼看他，手上的烟尽情燃放着，弥漫出一缕缕有碍健康的烟雾。我们谈着萧邦，聊着卡夫卡，俨然以高文化的上流社会人物自居。偶尔扯动嘴角，像在微笑，其实际功效是使生硬的皮肤不会老去得很快。

我从未想着十八岁后再度踏进这座古老而神秘的乡村以后所面临的痛楚。那一声凄厉的尖叫让我略带紧张，而后又讪讪然嘲笑自己的多心。对于这里，我是多么熟悉，我熟悉脚下这块充满激情而又散发着温热气息的土地，我熟悉这里每一张憨厚朴实的脸孔，每一个简单纯粹的眼神。

盛夏快过去了，知了还是在叫，叫得有气无力，叫得声嘶力竭，仿佛要为交响乐做一个盛大的闭幕仪式，从从容容以了却自己辉煌的一生。

走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呼吸着清新自然不掺杂质的空气。我不禁张开双臂，肆意的享受这片刻的欢娱。然而，再一次，我听到了尖叫声。那尖锐可怖的声音离我那么近，那么近。近到我不得不回头，强烈的好奇心压倒了贯穿骨血的恐惧感，让我的双脚转了180度。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妈妈……”是她吗？那个十几年前村里以美貌出名的女人，她那双勤劳而麻利的手，矫好的身材足以让任何同她擦肩的男人心中激荡出一阵波澜不小的涟漪。此刻的她，赤裸着双脚，在田地上用力踩跳着，泥土溅了她一身。她的穿着并没有因为嫁了一个好丈夫而有所改善：衣服，还是十几年前那件寒碜人的大码长衫，过膝短裤。她没有穿鞋，她没有看我，她没有说话。她把右手食指伸进自己的嘴里盘旋了一圈。而后，又是那一声凄厉地尖叫。再然后，又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像被电击一般，我摩搓着双手和双臂，企图能找寻到一丝温暖和些许镇定。我看到了一个魔鬼：长长而又不加修剪的头发杂乱地拢聚在她的头顶，脸上的刘海盖住她的目光，可我还是看到了愤怒和憎恶。窒息的空气搅动我的肺腑，使我作呕。她朝我走来，我无法移动我的双脚，即便是一步。睁大着我的瞳孔，看着这个女人，我无法想出该用什么样的言语使她回忆起十几年前两家的交情，我平息不了她长发掩盖下眼神里的那团火焰——在发光。

“哞！”老牛的一声嘶鸣使这个女人又发出一声尖叫。一头黑黝黝的老牛朝我们走来，从牛背上跳下一个瘦弱且面无血色的男人。他径直向我们走来，递给女人一根鞭子。女人接过鞭子，熟练而又卖力地鞭打着老牛佝偻的身躯。“哞！”老牛仰着头向天空呼唤着，费尽气力。一道道鞭痕浮现在老牛已经结痂的伤口之上，它只是叫了一声，并未注视着女人。女人崩溃了，扔下鞭子，双手朝老牛的脸孔捉去，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老牛脸上的肌肉，老牛怒吼着举起头顶的犄角，刺破了女人身上的衣服。而后，老牛发了狂的跑，女人发了狂的追。老牛一面走，一面哀号着；女人一面走，一面凄厉地叫着。田野上的土地被剧烈地震荡着，回响在我耳边的到底是哀号声和尖叫声交织在一起的回音还是地震爆发前的预兆呢？我不知道。

男人蹲下身子，颤抖着双手捡起鞭子，说：“几年前她被人骗了，在一纸契约上盖了手印。买下这头牛的代价是我们刚出生的儿子。”男人不紧不凑的说着，为什么言辞如此平淡？平淡到让我觉得他已经习惯了这些话，习惯了跟别人解释借以换取别人的同情而后让人释怀。无奈，我的睫毛太长了，看不见他远去的背影。来不及诘问，来不及叹息，来不及转身。

太冷漠的人，良心就会长茧；太善良的人，良心会蓄满泪水。但是冷漠与善良并不能成为对立的两面，有些人，冷漠但不乏真挚的言行。但也有些人，只有冷漠和过去。

每天的生活，就是从草地走到池塘，从池塘绕到镇上，再从镇上兜回小屋前的草地——很无聊的圆周运动。起程的时候，看见长得很可爱的小林子脚踏两条船被发现，在自家房前被男朋友狠狠刮了一巴掌。很多时候，男人背叛女人，我们习惯群起而攻之；更多时候，女人背叛男人，千夫所指，这其间带着比愤恨男人的出轨还要多许多的鄙夷和不可思议。池水漫过膝盖，八爪鱼紧紧黏住我脚踝不放，我突然想起，若干年前，我和小林子也有过交集，也曾一起游玩过。只是现在已经丧失了小池嬉戏的借口，所以若干年后的邂逅不需要笑容。

进家门的时候，听说男人把牛卖了，换回很多漂亮衣服。女人每天拾掇起一两件套在身上，坐在门槛上翘起二郎腿，石榴裙裾下，春光无限好。而后，听说小林子又有新男朋友了，只是保质期不知是多久。奶奶摇着蒲扇悄悄叹息：漂亮有什么用，人不好啊！

世上有人为坚守一份微薄的承诺而疲惫不堪，也有人为寻求人生情爱刺激而耐不住寂寞。薄酒解忧，丑妻白头能持否？

“云南好玩吗？”朋友露出八颗牙齿问着，训练有素的笑容带着深深的醉意。

“云南滇池也许很漂亮。可惜现在已经被污染了，看不清楚她的美。人——也是一样。”朋友听了，拿过我手里的烟，把它掐紧熄灭在烟灰缸里。熄不灭的，就只有我心底永远留存的梦魇，无论走到哪里，这都像一曲哀歌，用低沉阴森的腔调诉说着可悲的一幕。

如果再重逢，不应该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