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方方《树树皆秋色》

韩靖（博士）

阅读方方的中篇小说《树树皆秋色》，被它吸引着几乎是一口气读完。然而掩卷的那一刻，浓重的失落和悲哀的情绪却从心里涌起，好久无从释放，和前此的阅读快感形成了一种对照。以前读张洁的《无字》，读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也都有过类似的感受。这其中的理由大致总是因为三位女作家的三部作品描写和揭示的都是女性特别是高知女性情感生活的伤痛。身为女性也可以说是高知女性，对于作品中女主人公的情感体会也是感同身受，因此对这样的作品自然上心，也更易共鸣。

无论如何，爱情总是女性生活中的最重要的内容，无论这女子是美丽还是平凡，是才华横溢还是智力平庸。我想这大约总还是因为女人负担着生育的职能，和性的关系也就天然地比男子亲密了一层。因此对女性而言，爱情的落脚点十之八九总还是世俗幸福，总是走不出那一方温馨的庭院，和那一个枕边人的深沉平匀的呼吸的想象分不开，也总是和为妻为母的职责关联着。《树树皆秋色》中梅芜对华蓉说：“我们女人嘛，一辈子不就是靠爱情支撑着？”梅芜是个得到了世俗幸福保障的女人。华蓉想对这句话进行辩驳，但她有点嘴硬的意思，因为事实上她也是无法抗拒得了这个关于女人的定律。华蓉身居博导，事业有成，生活优裕，但她情场萧条，年过四十依然小姑独处，在等不到自己要等的人和生活之后，她慢慢放弃了对世俗幸福的期许。她把自己相许于窗外的秋山碧水，她视他们为自己的夫君和情人。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做到内心再也心里不起一丝波纹，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寂寞有多深，她也不知道自己多么渴盼有人把她从这种寂寞中拯救出来。于是，当一个自称老五的大男孩的殷勤可爱的问候通过一根电话线传到华蓉耳畔的时候，她事实上几乎是即刻离不开这个声音了，她的寂寞的情感和生活很容易地被这个电话里的声音占满了。

女人为爱情而存在，离不开世俗幸福，但是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正如男人和男人不一样，不一样的女人为她们的爱情和世俗幸福注入的内涵也不一样。有的女人她世俗幸福的内涵就是现世的平安和牢靠，也就是钱权丰足，而男人在这里也就很容易成为帮助她们来实现这个目的的中介而被接受和牵手。而这样的活法在一般人的眼里就叫聪明，也是文中梅芜夫妇所认同的生存方式。但在华蓉那里，在另外一类女人那里，她也追求世俗幸福，但她最在乎的东西却是一种高蹈、华美的人生境界。她的世俗幸福只能在这样的人生境界里方能上演，她的爱，她的家只能在秋山之上，也只有在那样的秋山之上的家里，她才真正愿意以她的小女人来开展来享受她的世俗的幸福。也就是说这种人生境界的首先获得才是华蓉们能够幸福的一个先决条件。而这也就要求能给华蓉带来人生幸福的男人一定要拥有高蹈华美的精神境界，这是一个能和她共同漫步秋山的男人，甚至，这个男人就是一座秋山。相比之下她对这个男人的外在物质现实要求就会放松一些，因为华蓉这样的女人事实上太强大了，强大到她不须借助男人就可以在这个现实中拥有这些东西。而这样的对于男人的要求就因其空幻不实而极高。对于不能者来言，这压力显然是太沉重了。

而华蓉这样的对于爱情的期许显然不是老五这个年轻人所能承受的。故事的结局是华蓉再一次遭遇了情感的失望，这次可以说时重创。老五拒绝在现实中见她，这样华蓉的世俗幸福也就没有实现的可能。更糟的是，老五非但不能真正爱她，还有点利用她的意思。

华蓉不该这么轻易地爱上老五，一个对其真实情况一无所知仅仅是通过电话交谈的大小伙子，是她情感的寂寞太深了。只是老五对于女人的心思和需要有着相当的了解，而这些对于华蓉就足够了，她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殷勤的问候和可爱的个性，一种类似于生活的艺术的东西，好的爱情就是让生活感觉到温暖的同时又感觉到香，感觉到美。也许正是这种没有任何现实因素羼杂其中的交流才让华蓉爱上了老五，这种方式不必要老五来体现他的真实的人格，但老五恰恰又非常擅长表演爱情。老五和华蓉的恋情是直接是进行时的，华蓉直接把老五带到了她的精神秋山之爱巢，这样的爱情状态非常像网恋。

一场网恋或者类似网恋的爱情是否最后有效就要看被想象所阻隔的那个人是否真得就是自己所想象的那个人，这比中头彩更需要运气。华蓉显然没有这个运气。她遇见的不是她应该对其投注感情的人。在与老五的交往过程中，老五不仅不向华蓉透露自己任何的真实情况，更拒绝在现实中和她见面。他在明处，她在暗处。他知道她，但她走到他面前她都不知道。华蓉感受到了这个男孩子以这样方式的和她交往显然缺乏足够的诚意，这也让她在这场爱情中越发感觉到委屈和不平衡，但是她却几乎没有主动地去逼问责问过老五。这里有一个女人在爱中的隐忍和对爱的期许，但这更是华蓉这样女人的风格，她太矜持，太干净。她不愿意看到事情变得难看，她愿意自己慢慢失望和看清，她的低头正是她高蹈的体现。但华蓉低头的姿态非但没有换来老五的更真实的爱情，却助长了老五对于她的轻慢情绪。其实任华蓉怎样努力，老五最终是要离开华蓉的，他本不是可以和华蓉在一个语境中对话的人。

不能怀疑老五对华蓉的仰慕和关怀在那一刻是发自真情的，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华蓉则永远是仙女，是北斗星，是他永远不能在现实中靠近的。即使是老五最后逃避乃至轻慢了华蓉，但是在精神上他从没有自信出现在华蓉的面前，没有力量以他自己的真实来爱华蓉。他所能给予华蓉的，也许就是这样的电话中的调皮和可爱的聊天。他想得到的就是这一点虚荣的满足，外加一点更功利的目的。

当华蓉到那座破旧的教工楼里去寻找突然失踪的老五时，她对世俗幸福的渴求也达到了极至，但她的那种孤独彷徨的寻找又是那么地不现实，那样地注定这是一个多么不可靠的梦。华蓉大病了一场。但老五的就此失踪对她来讲也许还不是最大的打击。最大的打击倒是老五又出现了，在电话中托华蓉为他考博拉关系。这次华蓉永远地拒绝了老五。她那么寂寞，那么渴望幸福，但是她绝对不会容忍有人在她精神的秋山上撒野。她的家，在秋山之上，她的爱人，应有着和这秋山一样清旷高远的心。

华蓉的秋山又静美如初。在那里，她重新找回了平静完整的自我。高蹈的精神追求是华蓉作为一个女人在追求世俗幸福的过程中必然遭受创伤的症结所在，但也是她最终可以消纳这些伤害的精神力量的源泉。

但是，这并不是一个喜剧结局不是吗？寂寞的人生毕竟是可遗憾的。虽然是，虽然是因为太强大而寂寞。如果此生能找到一个可以和自己共同漫步秋山的人，就那么走上一生一世，那是多么幸福的人生，对华蓉这样的女人来讲，那也是最最幸运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