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丁玲笔下的沙菲

贺彩华

“任何一个16世纪的妇女只要天赋伟才，她必然会发疯，毁灭自己或在村子外面的一间房子里了却残生，一半是女巫，一半是男巫。令人害怕，令人嘲笑，因为只需稍加分析就发现，一个颇有才气的姑娘，只要敢用自己的才华舞文弄墨，就会遭到反面本能的反对和阻碍，身体和精神倍受摧残……”，这是著名的女性主义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对欧洲旧社会超前女性处境的真实揭露与盘根究底的实质分析。巧合的是，丁玲笔下的五四女性沙菲女士的处境竟然与这位几百年前远在天边的西方女性的有如此的相似。其一，沙菲没有天赋伟才，却也是当时中国少有的知识女性——女学生之一；其二，她虽没有达到几世纪前西方天才女性对恶劣的生存环境不适应的反应的恶劣程度，但一样不见容于社会环境，陷入无法摆脱的孤独。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阻隔，两位从未谋面的女性，似乎找到了灵魂的某些共通之处。

五四改变着中国的历史，更颠覆着中国女性的历史。在这以前，女性无语、无声、无色，一切都是空白。女性的创造被限囿在家里面，父家、夫家、子家。即使在家这个唯一的生存空间里，她们的地位也岌岌可危，如同没有地基的建筑一样，一经震荡，就可能倒塌。几千年的父权统治结构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把女性那源自女娲化生万物的勇气和力量消磨殆尽。女性要生存，就必须向男性屈服，消失自己，甚至毁灭自己。女性在屈辱、隐忍、麻木中哭了千年。谁来救救她们？五四新文化运动正呼应了潜藏在女性意识深处快要声嘶力竭的求救。民主平等的人道主义思想给水深火热的她们投下生命的绳索。紧紧地攀住这条绳索，沙菲们毅然地走出坟墓似的家庭，冲出了桎梏她们成为最基本的“人”的封建牢笼。然而，五四新文化运动也有其局限性。它在远未完成反封建的革命任务时就销声匿迹，这不仅由于民族的、阶级的大势所趋，更缘于思想革命本是一条漫长的艰苦之路。几千年的文化积淀想要一蹙而就地消融于短短十几年肃清激流中，难免如镜中月水中花，虚无飘渺。

沙菲就这样从父权统治的家里面逃出来了。但是，逃出来以后，又将走向哪里？诚然，表面上她是逃出了父亲的五指山，但她不知不觉地又掉进了另一个陷阱，即马上她们又陷进了与父权秩序下以男子为中心的中国正统文化如出一辙的资本主义的男性本位文化的环境中去。当她与整个的以牺牲女性的利益为代价而稳固建立起来的封建统治制度下的强权环境断然地绝交时，她就无可选择地必须在与封建文化相对立的且达到较具民主自由的文化环境中求得自己的一块栖息之地。沙菲有火热的“自我”欲望，想要别人了解、多爱自己。她强烈的女性意识决定了她相当需要一个人类两性平等的环境。但这只能是桃花源式的幻想。纯洁天真的少女沙菲们，满怀实现自我的理想，奔向沿海各大城市，却没有料到这里的女性已沦为商品，被观看的对象，资本主义男性欲望化的对象。这里的男性，包括女性，抱着游戏的态度抹掉她们的个性、自尊、人格，残忍地把她们异化成没有灵魂的涂着浓脂厚粉的美妙躯体。

从旧的家这条死胡同里冲出来的逆女沙菲们带着根子里本未除净的封建思想残余的一身垢病就马上不加辨别地投进比封建男权思想隐蔽的更加巧妙的资本主义男性本位文化的怀抱中去。殊不知，这里的男性，打着自由恋爱的幌子，可以不负责任地玩弄女性，一如外表英俊灵魂丑陋的凌吉士。这里的女性，在以男性为中心的资本主义环境的诱惑下，沉迷于感官的享受，肉体的欲望，堕落成非人的物品而不自觉。

令人安慰的是，沙菲这位女性意识觉醒群体中的佼佼者，在濒临掉下被资本主义男性中心社会塑造为规范欲望化对象的悬崖峭壁的一刹那，猛然省悟，坚决走出异化。但我们都知道，包括沙菲本人，如果她拒绝似乎合情合理的环境的安排，那么意味着她将失去整个的生存环境，最终无路可走。实际上，这才是当时走出家庭的知识女性真实的社会现实。沙菲仿佛就是16世纪的天才女性，意识到女性历史的虚空，女性施展才华表达自己所要受到惯性的无情打击。正因为意识到了。她才感到处处受压抑。她要发泄，做些世人不解的反叛行为。可是，环境的力量是如此的大，她甚至部分同化了沙菲的思想。于是，不但这个社会不能容纳她，就是她自己也不能完全接受自己。处在封建主义与资本主义殊途同归的男性本位文化的排斥中，又遭受着自身精神分裂的打击，沙菲不可避免地成了孤独的矛盾体，虽不至走到伍尔夫书中女性发疯的境地，却同样的精神身体倍受摧残。

然而，即使遇到了环境的强大阻力，寂寞而又悲哀的沙菲还是毅然地踏上了她们的女祖先们不敢逾越的笼罩在黑夜之下的探索之路。沙菲们，这些女性主义的先行者，擎着微弱的火把寻找她们的光明，我仿佛听到她们的高歌：

东方发白了，

你还没有到来，太阳！

我的眼睛盼得发胀。

我没有更多的欲望，

只想分到一点温暖，

以人的姿态站在大地上。

是我的心不诚吗？

那小路边荆棘的血珠，

闪耀着我的忠诚与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