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思壁

一直觉得，怀念一个自己喜欢的导演，最好的方式就是重温他的作品。2007年杨德昌最后的身影出现在《城市画报》的艺文志上，之前，我对他一无所知。但是，那醒目的电影标题——《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像一把匕首刺进了我的心房，灰冷而剧痛。

四个小时的长度让人望而却步，心怕不小心跌入时间的陷井。但里面那灰暗的背景、时代的碎片、琐碎的日常事件、小猫王那温柔而冷寂的歌声……将观众带进台湾60年代时期的社会深层，娓娓道来，时间一晃而过。那个安静的夜晚，我一个人在宿舍开始穿梭于牯岭街的时光隧道，走进杨德昌那个“不为人了解”的世界。我不断的与往事遭遇，几乎忘却了自己的存在。杨德昌用四个小时讲述一个关于人生的史诗。随着小猫王那盒录着自己梦想的磁带被监管人员随意扔进垃圾箱，一代人的青春就以这样的方式惨淡收场。

影片中残酷的青春在黑暗中喘息，看完以后，令人难以平静。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小四杀死了小明，还是小明害了小四，因为小明的那句经典的话是多么的令人刻骨铭心：“你以为你是谁啊？这个世界是不会因你而改变的。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杨德昌没有放弃用电影来说话……每当在电影里看到杨德昌开始他的“传教”，我似乎都能看得到他眼里饱含的热泪。这个人目睹了世界的真相，洞穿了天空沉默的心事。杨德昌不停的言语不难令人想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精彩独白，有着席卷人类心灵的震撼力量。

有人说，杨德昌就像用一个长长的冷镜头在远处不动声色地观察社会中的一切，他压制着自己的情感，冷静、孤独、压抑，让电影风格保持相当适度的距离和客观性。对少年人的爱情和青春也几乎没有任何外露的渲染，只是静静填在一个个零碎的镜头里。杨德昌总保持其一贯拒绝滥情怀旧的态度，难怪他的研究者黄建业说他“无疑是台湾新电影中独一无二的知性社会观察家。”

大岛渚在其电影《青春残酷物语》中说：“无论在什么体制下，青春都是极其伤身的。”大姐的青春是阳光明媚的。流利的英语，漂亮的长裙和风姿袅袅的身姿，她传承了她母亲的风华气质；老二的青春是压抑而苦闷的，他在家中一直都不被理解，所以才沉迷于桌球房寻找自我的认同；三姐的青春是虔诚的，她热爱上帝，在宗教的避世中找到平衡和通透的答案。希望主可以保佑她的脆弱的灵魂，后来得知小四杀人被捕，她却开始对神产生了怀疑，处于迷惘之中；小妹的青春像光阴飞快地穿梭，永远也扣不上的纽扣，只能说明她在迅速地长大，迅速地被青春淹没在那个冷漠而悲痛的社会中……小四与小猫王、小马、飞机，滑头，honey的小公园与东山的“二一七”，一切都随青春的飞逝而终将退场。

很长一段时间里，电影的许多片段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重现。小四那张年轻的脸，纯真的笑容，执着的道德底线。有时候觉得小四更像一个社会的旁观者，远远地观望身边所发生的一切。经常跷课去学校隔壁的电影棚上默默地看着下面扭捏的演员、曲意逢迎老板娘的导演，以及他们所拍的电影情节；老二在屋里为了袒护他被父亲打，他却只在外面黑漆漆的街上遥望，毫无言语；当那些混混们跑去为他的好朋友Honey报仇的时候，他停伫在雨中，只是在最后时刻，来到山东的身边，用手电筒照着奄奄一息的山东。

有时候觉得奇怪，为什么honey在冰室遇见小四时却对他有种惺惺相惜的好感，后来还在离开之前的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告诉小四他在台南的日子里看的《战争与和平》，后来一想，其实honey与小四他们有着一样的英雄主义情节，这在后来小四在牯岭街对小明的表白中可以看出，因为小四说他就是honey，其实honey就像小四的精神之父，他们都有着坚定的价值底线，试图改变世界。Honey一个人去中山堂踢馆，最后被不要脸的东山推进火车轨而丧命。小四在后来劝说小明无效，只能用匕首刺进了小明的心脏，也刺进了自己的残酷的生命历程。可以说，小四和那个时代所有的人们一样，是茫然和不知所措的。他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小明的身上，当最后希望破灭的时候，他只能亲手埋葬自己。

关于这部电影，可以说的东西、细节都很多。小猫王那纯真的友谊与忧伤的歌声，honey这个人物的象征意义与《战争与和平》中老包的相似性，滑头的人性转变，小四的出场不多的二哥以及三姐，对小四父亲的那段审问，不断从人身后走过的军队和驶过的坦克车，你几乎可以从任何方面下手去分析这部片子。但没有必要分析得太多，一部电影既然经得住时间的考验，那就有它的闪光点。写影评的目的不是让读者看我的文章，而是通过文章向大伙推荐这部影片。假如你还一直听到《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名字，却因为四个小时而面露难色，小心翼翼不敢前行；假如你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怀疑它是不是我说的这么好，那你一定要自己找个时间，最好是深夜，一个人带上耳机，（看之前先去厕所交一下水费，我怕你一看就不想走开），走进那个纯真而苦闷的年代，走进那座隔海相望的孤岛……

或许，这之后，这个让歌手蔡琴受伤的男人杨德昌，你会对他心存好感，甚至感激，乃至成为他的铁杆影迷。